王艮和他所創(chuàng)立的泰州學派,以其“百姓日用之學”和“淮南格物”的獨特風旨,構成它不同于前人、也不同于王陽明的獨特思想體系,自成一家。其門墻之盛,并不遜于漸中、江右諸王門;而其影響之大,則有逾于王門諸派。《明史·王艮傳》說:“王(守仁)氏弟子遍天下,率都爵位有氣勢。艮以布衣抗其間,聲名反出諸弟子之上。然艮本狂士,往往駕師說上之,持論益高遠,出入于二氏?!薄锻蹒軅鳌芬舱f:“泰州王艮亦受業(yè)守仁,門徒之盛,與畿相垺?!痹谖覀兛磥恚家峦豸拗阅茉趯W術上超過王門諸子中的封建官僚士大夫,首先在于他始終如陽明所說“圭角未融”,保持了平民性格和特色,保持了他和下層群眾的聯(lián)系。其次,從學風來看,王艮自詡為“東西南北之人”,沒有正宗儒學的嚴格道統(tǒng)觀念。他治學不重師教,兼收并取,亦儒亦釋亦道。即使在儒學內部,他也不嚴守門派家法。如其認為,朱、陸之爭并無是非可分,說:“昔者,陸子以簡易為是而以朱子多識窮理為非,籽江多識窮理為是而以陸子簡易為非。嗚呼,人生之間,孰知其是與非而從之乎?”又如前所述,他對王陽明與湛若水之問的爭論也采取折衷調和的態(tài)度。而從他標舉“自然”來看,則又多少汲取了陳(獻章)、湛(若水)的思想。難其不拘守師說,才能“往往駕師說上之”,形成自己的獨立學派。這大概也是學求本身發(fā)展的一條規(guī)律吧。
袁承業(yè)在重訂王艮、王棟、王襞遺集時,費二年之力,編成《明儒王心齋先生師承弟子表》。雖如袁氏自謂“搜羅未廣,遺漏頗多”,然亦可概見泰州學派的發(fā)展狀況。袁氏在該表序言中說:“心齋先生毅然崛起于草莽魚鹽之中,以道統(tǒng)自任,一時天下之人,率翕然從之,風動宇內,綿綿數(shù)百年不絕?!痹摫碇涀酝豸拗疗湮鍌鞯茏庸灿?87人,其中以進士為官者18人,以貢士為官者23人;載入《明史》者20余人,編入《明儒學案》者30余人?!吧献詭煴9洌屑敖羲镜滥亮?,下逮士庶樵陶農吏,幾無輩無之?!卑吹貐^(qū)分別,則江西得35人,安徽23人,福建9人,浙江10人,湖南7人,湖北11人,山東7人,四川3人,北直(河北)、河南、陜西、廣東各1人,江蘇本省百數(shù)十人。從這個不完全的統(tǒng)計中,可以看出兩個特點:一是泰州學派的傳授對象十分廣泛,但仍以下層群眾為主,尤其在泰州本地,受學者多數(shù)是勞動人民;二是泰州學派并非囿于一隅的地方性學派,其思愁學說的傳播地區(qū),主要是在長江中下游,尤其是在長江三角洲和贛水流域等商品經濟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??磥恚@并非偶然。
泰州學派的歷史影響,并非因其宣傳了陽明心學而著名(其實,在發(fā)揮“良知”學說方面,泰州學派遠不如王畿一派),而主要是因為它發(fā)展了平民教育,提出了背離正宗儒學的“異端”思想,甚至發(fā)展成為反抗封建壓迫的“異端”運動。這是泰州學派的伏良傳統(tǒng)。
王艮開創(chuàng)泰州學派,首先著眼于平民教育。他在青年時代,即“毅然以先覺為己任,而不忍斯人之無知也”,故其傳道宗旨是“不以老幼貴賤賢愚,有志愿學者,傳之?!敝敝镣砟?,王艮仍以“愚夫愚婦皆知所以為學”作為自己的理想。泰州后學大都繼承了這一傳統(tǒng),注意向勞動群眾傳授知識。如徐樾收納不很識字的顏鈞為弟子,焦竑亦向田夫夏美廷授學。曾在王艮門下受學的朱恕和韓貞,畢生從事鄉(xiāng)間教育,頗有聲名。
黃宗羲敘述朱恕事跡道:“朱恕,字忠信,泰州草堰人,樵薪養(yǎng)母。一日過心齋講堂,歌曰:‘離山十里,薪在家里。離山一里,薪在山里?!凝S聞之,謂門弟子曰:‘小子聽之!道病不求耳,求則不難,不求無易?!月犘凝S語,浸浸百味,于是每樵必造階下聽之,饑則向都養(yǎng)乞漿解裹飯以食。聽畢,則浩歌負薪而去。弟子 其然,轉相驚異。有宗姓者,招而謂之曰:‘吾以數(shù)十金貸汝,別尋活計,庶免作苦,且可日夕與吾輩游也。’樵得金,俯而思,繼而大恚曰:‘子非愛我!我且憧憧然,經營念起,斷送一生矣?!鞌S還之。胡廬山為學使,召之,不往;以事役之,短衣徒跣,入見廬山,與誠禮而退?!?/p>
韓貞(1509一1584年),字以貞,號樂吾,興化人,世業(yè)陶,貧不能學。十二歲,束茅作筆,就于磚上沃水學字。十五歲,父死于瘟疫,貧乏棺衾,乃為人牧牛,得錢數(shù)千以葬父。十九歲,母故,悲悼二親不已,因信佛。聞朱恕講孔孟之學,遂棄佛歸儒。恕教以《孝經》,始學文識字。二十五歲,恕引其至安豐場王艮門下,布衫芝履,惟晨昏從灑掃而已。時門下士皆笑其蓑衣為行李者,于是題詩壁間曰:“隨我山前與水前,半蓑霜雪半蓑煙。日間著起披云走,夜里攤開抱月眠。寵辱不加藤裸上,是非還向錦袍邊。生成難并衣冠客,相伴漁樵樂圣賢。”王艮見詩,問知為樂吾,遂制需巾深衣,賦詩贈之曰:“莽莽群中獨聳肩,孤峰云外插青天。鳳凰飛上梧桐樹,音響遙聞億萬年?!倍邭q,辭王艮歸,儒衣深衣,眾皆笑其狂。兄呵之曰:“吾家素業(yè)陶,小子不務本,反游學何為?”痛撻之,毀其衣巾。過數(shù)日,從容謂兄曰:“兄前日責我,恐我游學,情其四肢。自從朱師學得‘勤’字,今從王師(指王襞)更學得真切。一日有二日之功,一月有二月之積,一年有二年之用。先使兄與伯母一家得所,盡得子弟之職,然后再去問學,豈的惰其四肢,以失孝弟,虛頂儒巾,作名教中罪人耶?”三十五歲,時其鄉(xiāng)又大旱,族火負官租者系獄,因往海上求為童師,斯得修束以代償。不得,則又走海邊為人煮鹽,其業(yè)更苦,得工償,即持以分族人。而猶不足,適諸生中有翟姓者,為之糾蒙童數(shù)十人,因先得束修若干,星馳赴縣,代完通族官租。三十六歲,聲名大振,遠近來學者數(shù)百人。門庭履常滿,倦倦以明道化人為己任,即田夫、樵子未嘗不提命之。三十七歲,邑中楊南金見其力學,勸攻舉業(yè),從事三月,稍稍能文,遂與楊試南都(今南京),見諸生等篷跣入棘院,慨然謂楊曰:“大丈夫出則為帝王師,入則為百世師,所以伊尹三聘不起,為重道也。今治文如此求名,非炫玉求售、枉己而何?”謝而歸,復業(yè)陶。楊異之,以妹許焉。三十八歲,娶楊氏,謂妻曰:“汝兄豈無富族可配乎?爾今歸吾貧士,蓋謂無梁鴻耳。吾不鴻,非爾夫;爾不光(孟光),非吾妻也?!遍_其笥,余一、二裙布,盡分給所親,有胭脂花粉悉火焚之,令妻織蒲為業(yè)。楊氏亦安其貧。四十六歲,復大旱,因鄉(xiāng)民饑困,拆賣前構三楹草堂,得米壽數(shù)十斛以繪親族鄰里。至麥秋熟,鄉(xiāng)人感其義,為再構三楹講堂,一時遠近聞之助工者甚眾,堂因較前倍廣焉。嘗至泰州,見一葛姓者,有一子九歲,因欠官租,攜于市中出賣。韓貞見而憐之,即出買布嫁女錢數(shù)千與之,命葛某同子歸家??h令程鳴伊鄉(xiāng)飲大賓,虛左以待。不赴,致書謝曰:“某鄙陋失也,自責不遑,安敢妄列衣冠,有負大典。惟愿明府愛某一心,推及萬家,使人人知孝知弟,則人人鄉(xiāng)飲,政平訟息,其恩奚啻一鄙俗之夫受明府之寵渥耶?”隆慶三年(1569年),邑中大水,田廬俱沒,人心滔滔思亂??h令請韓貞往化“亂民”,遂駕小舟,遍歷鄉(xiāng)村,作詩喻之曰:“善生活計細商量,切勿粗心錯商量。魚不忍饑鉤上死,鳥因貪食網(wǎng)中忙。安貧顏子聲名遠,餓死伯夷姓字香。去食去兵留信在,男兒到此留綱常?!薄叭f民為之感,雖賣妻賣女,而邑中無萑苻之驚?!眹L與諸名公講學,或有談及別務者,輒大怒曰:“光陰有幾,乃作此閑泛之語?”又有引經相辯者,則又大怒曰:“舍卻目前不理會,乃搬弄此陳言,豈學究講肄耶?”諸公咸悚。
從朱恕、韓貞事跡梗概中,仍可窺見泰州后學的平民性格。第一,他們刻苦礪學,渴求知識,并向勞動人民傳播文化。黃宗羲說,韓貞在“秋成農隙,則聚徒談學,一村既畢,又之一村,前歌后談,弦誦之聲洋洋然也。”又說:“農工商駭之游者千余?!倍宜麄冎v的是百姓的當下日用之學,反對講“閑泛語”,反對搬弄經書陳言。如韓貞說:“一條直路本天通,只在尋常日用中。靜坐觀空空無物,無心應物物還空。固知野老能成圣,誰道江魚不化龍?自是不修修便得,愚夫堯舜本來同。”他們的思想和學風與王艮一脈相承,而且他們比王艮更富于平民氣息,因而也就更具有宗教的神秘色彩。第二,他們像王艮一樣,同情人民的疾苦。然而,他們缺少改革社會的理想,僅“以化俗為己任”,企圖通過啟發(fā)“良知”,多行善事去改變苦難的現(xiàn)實世界,這是根本不可能的。第三,他們不愿“并列衣冠”,與統(tǒng)治階級保持了一定距離,但他們因安于貧困,歌詠自然而缺乏反抗壓迫的精神。韓貞奉命去災區(qū)感化“亂民”,宣揚“安貧死節(jié)”一類封建思想糟粕,說明了他的思想局限性。在泰州學派中,朱恕、韓貞一派人致力于平民教育的歷史功績是值得肯定的,但他們并不是泰州學派的主要思想代表。
泰州學派是一個具有鮮明的戰(zhàn)斗風格的學派。李贄稱贊王艮是位有“氣骨”的人,記他是“真英雄”,而他的后學也都是“英雄”。他指出,王艮的學生徐越“以布政使請兵督戰(zhàn)而死廣南”,徐越的學生顏鈞“以布衣講學,雄視一世而遭誣陷”,顏鈞的學生羅汝芳“雖得免于一難”,但終被張居正所排斥,而何心隱“以布衣倡道”,又遭到明朝統(tǒng)治者的殺害。何心隱之后,還有錢懷蘇、程學顏“一代高似一代”。他感慨說:“蓋英雄之世,不可免于世而可以進于道。”至于李贄本人的“叛逆”米育神更是泰州傳統(tǒng)的繼承者。
黃宗羲對泰州學派的批評是很尖銳的。他在《明儒學案》卷首引《師說》,指責王艮違背陽明的“良知”學宗旨,使得“末流蔓衍,浸為小人之無忌憚”。在《泰州學案·序》中,他做了全面的批評,說:
陽明先生之學,有泰州、龍溪而風行天下,亦因泰州、龍溪而漸失其傳。泰州、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,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,蓋躋陽明而為禪矣。然龍溪之后,力量無過于龍溪者,又得江右為之救正,故不至十分決裂。泰州之后,其人多能,赤手以縛龍蛇,傳至顏鈞、何心隱一派,遂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。顧端文公曰:“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,所以能鼓動得人。只緣他一種聰明,亦自有不可到處?!濒艘詾榉瞧渎斆?,正其學術所謂祖師禪者,以作用見性。諸公掀翻天地,前不見有古人,后不見有來者。釋氏一棒一喝,當機橫行,放下柱杖,便如愚人一般。諸公赤身擔當,無有放下時節(jié),故其害如是。
黃宗羲雖然從傳統(tǒng)偏見出發(fā),稱泰州學派為“小人之無忌憚”,但說他們“掀翻天地”,“非名教之所能羈絡”,即指出泰州學派的“異端”思想家具有堅強不屈的戰(zhàn)斗性格,他們是“掀翻天地”,破除名教的無忌憚的封建“叛逆”,這頗道出了泰州學派的本質,也道出了泰州學派與陽明心學的根本區(qū)別。封建叛逆精神是泰州學派最可寶貴的傳統(tǒng)。從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思潮到“五四”新文化運動,我們仍能看到這一傳統(tǒng)給予不同時期的進步思想家的深刻思想影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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